David Fincher的新片《控制》(Gone Girl)講一則憑空出現的失蹤甚至謀殺案,那發生在一段婚姻中,表面上是步步推理地逼近此一案件的真相,但說出的卻更關於,從一樁精密的設局往回看到一個人可臻至的某種清明的變態。電影可惜地承襲了原著小說的有梗可卻失之俗氣,但儘管如此,《控制》仍是大跨度地將《鬥陣俱樂部》、《戰慄空間》、《致命遊戲》、《索命黃道帶》到最近期的影集《紙牌屋》首季前幾集等絕大多數Fincher的作品做了非常作者性的順了一回,有階段性總結的感覺。

台灣片商這回很特別地以電影內容取了有力量且也朝向切題的中文片名,不過,電影中的天羅地網,或者恰恰可對「控制」作內涵上的辯證。……什麼是控制?如果控制是將某套秩序加諸給現有的物件、使獲得與處在特定的成立與運作,則這電影講的遠遠超越了「控制」。

「控制」或可使諸事物處進一個輪廓、一個狀態,卻無法把此些事物拉到它不曾擁有的戲劇化與深奧。為了要更過癮、更豪華、更無限地湧出聰明與刺激,為了要讓人生中發生足以同我們的夢想與受苦一般既狂喜又悲切的情節,光「控制」是不夠的,我們需要的是將廢鐵變成黃金的魔法。

…..首先對既有的二流材料做出盡可能的提升,接著嵌入新構造的蛛網情節,使醞釀然後長出有機連帶,當新一局面隨之浮現,再由那裡新界定可用材料,開啟另一筆配置與運用,優美地推展往進階情節…...。日子不再是地平面上一天銜著另一天的索然,而是慢慢自現實大地脫落,另繞一個封閉形廓,纏著逼仄推高,通往高潮,直到爆炸。我想要的就是一個配得上我的夠好的故事。若找不到其他人可以一起玩,我得有你一同創造這樣一個故事。

這不是控制,甚至不是操弄,這是無中生有。局部性的扭曲很容易被導正,單一面向的部署面對更大脈絡的浮現亦難免剝落,堅定的人,不能為這些所拖垮。終究他得變出一個世界。

或可用這樣的比對來勾勒某一種對David Fincher的描述:對我來說,Steven Soderbergh的作品掌握了對於人性可湊組出的某種非人的、無人的景觀,而David Fincher的作品則展現了人性之可過度繁殖、破壞平衡、隨即壓倒性地另起一個故事。

每一個體俱有其「人性」,若去探究某個體的內在,很難不陷入形而上的徒勞,關於人性的觀察與描述,宜取其與他個體共同組成的生活。個體之間會產生關係,然後達成動態平衡,此一平衡或可持續變遷,但個體被包裹於此平衡中,各自能透露「人性」將是有限的。

有些時候,人因始終難以延伸、揮霍其更深更有趣的內在狀態,人與人之間,會失去或鬆脫此彼的綿密連動,粒子與粒子冷冷地一字排開,有些柔軟、暈有溫度的所謂「人性」的棉絮仍游動著,卻不至於互牽扯上地生產情節;我們感覺到湧動的故事的可能性,但面前有的只是沒有盡頭的漠然---Soderbergh電影會透出如此之無力感、清涼、未來感。

有些時候,人與人由從小到大全序列脈絡共同協調出來的永續性的平衡,令其中某些人不耐煩。他或許有更多的夢想、聰明、情緒、精力,有某種巨大強迫性、非實現不可的關於美或秩序的直覺或譫妄;眼下這個他人舒服而不疑的動態平衡,對他來說,卻意味了箝制,必須拆解甚至燒毀,他要創造一個讓自己舒服的新的平衡。然而,由於他是那麼的著魔,將實現的並非另個平衡態,而是一朝向無限的螺旋,幽閉、失速、需索無度地要在人們身上搾出更多。表面上似乎是想要什麼,但追究到底,不過是無法忍受那種陳腐膚淺的單調現實---Fincher的電影是一系列的惡魔童話,一群天真而不真有所求(因此無終點)的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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