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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為「有情眾生」之一，因此，感情始終是世間男女極難參透的人生課題。而以愛情為題材所創作的文學名著、劇作與電影，也不知凡幾，但能深入探討愛的真諦的好作品卻極少，《雲端情人》（her）無疑是2014年初最令人驚艷的優異之作。自編自導的史派克瓊斯（Spike Jonze）以獨特的觀點、不可思議的想像力和創意，將冰冷的科技化身為溫暖的色澤，帶領我們一窺愛情的虛與實，直探愛的本質。

《雲端情人》有個極具象徵意義的開場，男主角西奧多（喬昆菲尼克斯Joaquin Phoenix飾演）從事的是代人寫信的工作，但他卻不用打字，拜科技之賜，他只須口述，電腦會幫他完成一封充滿感情且類似手寫的信件。原本該是傳達私密情感的信件，不僅假手他人，還由電腦來模仿本人字跡，確實有些荒謬。導演似乎一開場就有意透過這個行業暗示，即使感情也可以造假和虛擬。而虛擬幾乎無所不在，因此本片就穿梭在虛擬與真實之間，不斷對話，不斷拆解。

影片背景設定在近未來的洛杉磯，雖然科技比現在更進步，但人類似乎更宅，人際關係更疏離。西奧多即使常穿著暖色調服裝，但他下班卻只能靠3D電玩打發時間，和虛擬玩偶對話，益發襯顯出他的寂寞與孤單。直到他買了一套全新研發的智慧軟體，不但可選聲音性別，可交談，又懂得傾聽，善解人意，且具有獨立自主的個性，還會自動更新與成長，甚至擁有作詞、作曲的才華。

《雲端情人》幾乎顛覆了傳統的愛情觀念，由史嘉蕾喬韓森（Scarlett Johansson）擔任配音的「莎曼珊」，雖然只有聲音，沒有形體，但貼心的「她」，似乎比任何人都更懂得西奧多的心思，且能主動處理他的大小事情，幾乎讓西奧多一刻都離不開她，終於情不自禁地墜入情網，和她發展出極為曖昧的情感關係。而西奧多也從好友艾美（艾美亞當斯Amy Adams飾演）口中得知，原來和智慧軟體談戀愛的不是只有他一個，且艾美以一句「戀愛是一種社會認可的精神錯亂」來合理化他們的行為。

無奈莎曼珊雖能不斷更新，自我提昇，但她唯一遺憾的是沒有肉體，無法滿足西奧多的生理需求，於是主動找來一名女子代替自己。但西奧多反而手足無措，因為他愛的並非眼前這個陌生的女孩。

從信件的代寫，到肉身的替代，導演史派克瓊斯似乎不斷在質疑，真正的感情可以虛擬、可以替代嗎？究竟戀愛中人愛的是對方的靈魂，或軀體，或只是自己心中理想的投射呢？

相對於莎曼珊的體貼入微，二十四小時隨侍左右，西奧多想起原本和他十分相愛的前妻凱瑟琳，卻因為愈來愈有自己的想法，受不了他的主導，而協議離婚。但西奧多卻遲遲無法簽字，他告訴莎曼珊，「她」不是人類，無法了解人類失去最愛的那種痛苦。但十分聰慧且隨時在充實自己的莎曼珊，在參加過物理學讀書會之後，卻樂天地告訴西奧多，其實「人類和電腦都是物質組合成的」，來試圖化解他們之間的差異。

莎曼珊孜孜不倦的好學精神，不但使她愈來愈有智慧，也更具有人性，同時讓西奧多佩服之餘，更加覺得少不了她。然而天有不測風雲，某日竟然斷線，西奧多怎麼樣也連絡不上她，簡直心急如焚，擔心不已。好不容易接上線，才知道她剛是斷線在自動更新。此時，西奧多一方面覺得放心，一方面又像戀愛中人一樣喜歡胡思亂想，他看著路上行人，幾乎都和他一樣低頭跟智慧軟體說話，忍不住詢問莎曼珊，跟他說話的同時，是否也在跟別人談話？

莎曼珊遲疑片刻，終於承認她同時和八千多人交談，甚至在愛上他之後，又情不自禁愛上六百多個人。西奧多簡直嚇傻了，他一直以為莎曼珊是屬於他的，沒想到莎曼珊又告訴他，她的確是屬於他，但又不專屬於他。因為愛不像一個盒子，可以填滿，愛是愛愈多，會愈擴大……

觀影至此，不得不令人佩服導演對於愛情的詮釋獨到，而且鞭辟入理。西奧多的專情和執著，也許是一般人所認同的；而莎曼珊的行為，卻很可能會被簡化為劈腿、濫情。但我們若從莎曼珊的立場解讀，她原本是電腦作業軟體，服務更多大眾本來就是她的職責與使命，她不得不如此。

倘若再進一步思考，電腦如此，人類又有何不同？難道人類的愛是專屬於某一個人嗎？愛的極致，究竟是絕對的占有，抑或無限的擴展，像佛菩薩一樣，利益無數眾生？

愛到天長地久，通常是許多人心目中的理想，但如同多數愛情故事一樣，當雙方不再同步成長，必然有一方不斷前進，有一方被遺留在後，彼此距離愈來愈遠。因此，當不斷升級、進化的莎曼珊不得不向西奧多告別時，她說：「讀一本書，如果愈讀愈慢，慢到字與字之間的空白變得無限大，會連自己身在何方都不知道……。」一番話巧妙地說出她和西奧多關係的停滯不前，以及他們身陷其中的迷惘。而人生是變動無常的，成長也是必然，當雙方對愛的認知有所不同時，或許就是互道珍重的時候了。

誠如《楞嚴經》所言：「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西奧多就像我們多數人一樣，常為了貪戀對方的某些特質或優點，而意亂情迷、神魂顛倒，以致輪迴千百世猶執迷不悔。而莎曼珊或許就如同菩薩一樣，化身特殊的智慧軟體，向我們演繹愛情的各種虛與實，以及化小愛為大愛的無限可能。

《雲端情人》編導史派克瓊斯，不僅以獨特的創意和風格，深刻透視愛的本質與變貌，更透過西奧多和莎曼珊的戀情，巧妙地譬喻現代人和各種3C產品焦孟不離，且活在雲端的現象，可說既寫實又貼切，同時充滿醒世意味，確實值得我們深思與讚歎。

《人生》雜誌367期 2014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