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關於創作的指導是,「創作出優秀作品的第一個原則,就是揚棄你親暱的甜愛、你的迷戀、你那些孩子氣的玄思。這一切都不該出現在紙頁上。(’’Kill your darlings. Your crushes, your juvenile metaphysics. None of them belong on the page. It is the first principle of good creative work.’’)」,這說法乍看保守而過時,像是值得被寫下的只能是大現實中的大題目,而不是個人性的情緒與思緒潮湧,不是那個未被耕犁的靈魂底下之種種竄動。

要說這似乎陳腐的思維錯在哪,對今天的我們而言再容易不過了,甚至或許過於容易。但若說它仍可被讀為某種亦是「對的」意味,則我認為是關於創作的一個細微卻艱難的部位。

在天真與世故、小與大、幼稚與成熟、內在與外在…..這些二元化的界定之外,還有沒有表述這世界的第三路徑?能不能有一種描述或探索方式去兼顧看來並不相容的兩者?……畢竟關於活著的循序遞移,我們從不是「換了位置,就換了腦袋」,我們總是不得不背負著上個階段的自己,卻無從抵禦地被推入下一階段;階段彼此或者是不相容的,可關於我們生存的事實,恰恰是此一不相容之被迫揉進單一生命與生活。

二元性地理解那個創作指導,似乎要不就乖乖長大,作些成人會做、會關心的事,要不就倔強地執守初衷,讓第一個念頭始終是唯一珍貴的念頭。……但除此之外呢?我是否也可以同時不相信、或說無法同時相信兩者,不得不找尋另一條路呢?

我覺得關於這個世界與生存最劇烈的景觀在於,當世故現實霍霍地展開、碾壓得更深更遠,同一時刻,人們之卻仍為最初與最稚純的靈魂所盤據;我們無法退出現實也無法擺脫純真。

或者更後設一層地看,現實之繁衍地讓平庸也疊出恐怖之美,與純真本身意味的那種深刻又頑固的清澈的焦黑,兩者那不可能穿透的謎樣,讓我們甘於某種分不清是自虐或被虐的沉陷、將自己拋進這份懸止(aporia),連痛也是美的。或說,越到後來,若不是這樣的痛,我們已無法被喚起美的狂喜。

由此,創作的方針就變成另一種設定:我們得有意識地維護那個純真的蕊芯,掙脫經驗的慣性,永遠是第一次淋雨、第一次與世界接上、第一次驚見人心竟有殘酷、第一次感覺幸福與心碎……;可同時,我們亦在該個強大的純真所偵測不到的地方,默默卻高效率地建構足以對抗該個從不停止轉動的現實的碉堡,有意識地看著一切、記得一切、紀錄與計畫一切,準備好恪遵它的遊戲規則、且將在裡面大獲全勝贏者全拿,但征服該遊戲卻並不為了終結它,而是成為遊戲的主持者以親自套弄那個曾經壓迫自己的規則且試探地擴充到更為極限…….。

收進各種耽溺與狂妄,如蝶翼那麼纖盈,卻也建築著朝向戰車般的巨大量體,後設一層將之攏出地建立內在的雙重性、多重性,然後擁有全世界的意識,然後實驗各種排列組合,找出一個纖細的靈魂在此一莽暴現實底會有哪些種生存情境。……隨生命緩緩與急急推進,我們調度的手法更嫻熟、可掌握的材料更多樣,隨著越來越世故,我們持續維護的那個最初的純真也愈加顯出一種相對性的脆弱和顫抖,所能玩出的化學變化於是更淋漓精彩…….,然後也許我們可以寫出關於活著的不同漸層。不是直面去寫出這個現實,不是直面地翻攪靈魂,而是靈魂與現實共同構築出一個有機體,我們既監看這個怪獸,卻也勻出餘裕地感受它的活著。然後,所有的痛苦與快樂將是且永是多層的。然後,我們不是知道這件事,而是無法不知道這件事。

5/9上映的《愛殺達令》(Kill Your Darlings),講「垮掉的一代」幾個代表人物的故事,電影並非預告與劇情簡介看來的聳動,比較是壓抑而憂鬱的。這片的電影感不夠好,但用影像表現出那個文學意味仍讓我難以忘懷。這故事檢視了重新定義純真、然後決定放棄或執守它的那個關鍵時刻。….. Kill your darlings. Your crushes, your juvenile metaphysics……,與其說是關於創作的建議,或不如說是關於長大、關於成為自己,的建議。

PS.這電影對我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主演《夢魘殺魔》(Dexter)的演員也出現其中。歷經了八季影集關於「如何假裝成另一個人若無其事地活著」的啟發與沉思,我猜我或者多少把由別的文本建構而來的某部分生命情境連帶地投射進面前這部新片。…..不過我並不辯護這種過分入戲,既然銀幕下的現實不過就是再另一部文本,而我亦將把此些啟發繼續注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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