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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動說話對我來說是一件很難的事。當有人對我說話,我可以極快地成為他、進入他的邊界,在那裡說話。整個結構是很清楚的,關於對方的關心與題目,然後整個對話裝置緩緩熱身,接著順利地運轉起來,彼此都被包裹在裡面,越來越綿密與確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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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主動發話卻是另一件事,因為這時我們需要對方能夠進來、很安心舒服地在裡面,說話時不可能不一路盡可能想辦法保護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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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得不起一部戲劇論,這件事本身是irony的,那事實上是出於我對戲劇之不安:基於邏輯上的直覺,我一直致力於將一切戲劇性轉換成地創造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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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劇本身是科學、是結構,真正完美運作的戲劇必須存在確鑿的邊界裡,但那叫文本,不是日常。可是,我們的日常裡依然有著冒動著大量、大量的戲劇,若能攏同所有參與者一同創造意義,我們可以在那裡進入各種事物之本質性探索,但絕大多數時候,因為參與者互相的節奏與關注不同,戲劇多半只能鬆垮,直到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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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該是件需要擔憂的事,我反覆告訴我自己。人跟人在一起是很輕鬆愉快的,聊聊天,不管是單一語句或局部場景或甚至整個場景,都像水流一樣異質而流動,來來,去去,新的覆蓋上去,舊的又浮現出來,偶爾有錯解的,就是一次新的開始。甚至,甚至連出現張力,經常也是這種流動本身可以緩解甚至消化掉的,連認真的拆解辯證都不必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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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一件irony,事實上我並不真的不瞭解這個,事實上那其實就是我要保護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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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題在於,每一個浮現的句段或凝止,無論多日常,它都可以引爆戲劇,而我想盡可能確保它只是日常,不要變成戲劇。……這敘述起來似乎只是一個簡單的概念,但並不是如此,它牽涉到的是棘手的邏輯。事物是否是被項目所直接組成的?又或者是除了項目的堆疊,還有一些「別的」那樣的近乎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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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很希望讓所有的聊天,都很安穩,如涼風、如溫溫的太陽,讓日常得以綿延地前往地成為故事,不要糾結地卡在一處成為戲劇,我本能性作的,就是至少在對話中把自己變成是一個一方面順勢地捍衛已被對方建立起的話語邊界,一方面警覺地保護地不要讓可能具有戲劇潛力的雜質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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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總有些時候,該主動發話,那該怎麼辦?發話的人其實都建立了邊界,而當他繼續說,就是在此邊界裡繼續建立層次。一個人由發話與發話建立的,並非是個未規劃的閒散聚落,而是一幢精密的摩天高樓。而我該如何由我這邊,帶動一個全體可以一同前進的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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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不可能的。真的,不用說實務,邏輯上也是不可能的。就算有人跟我依據著相同的關心一路在保護這個場景,但由於我太熟練這個操作,這其實到後來會變成「誰能更『不落痕跡地保護對方』」的鬥法,而這件事本身不就是巨大的戲劇嗎?…..meta又meta又me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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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幸運地,偶然地連續讀完《我們的新世界》與《窮查理的普通常識》,葛林斯潘與查理蒙格的方案我並非不曾知曉(因為之於這個題目,此一方案是唯一解法),但他們確實給我信心開始努力從概念跨向實務。那就是,成為一隻Sphin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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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一隻Sphinx。把主動發話的必要,直接當作一齣建築的起點,然後整個建造起來。為什麼不是Daedalus而是Sphinx?兩者間或有某些可相通之隱喻,但我想我們並沒有預設那是個為難對方的謎語或迷宮。我的意思是,「為難」就算是個結果,它也從不是意圖。Sphinx也沒有要為難任何人,他只是站在那邊不是嗎?他只是站在那邊不能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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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們本來就可以很正確地說話,本來就可以輕易讓別人很舒服愉快,那這個問題從來都不成立。但如果動用了meta系統來琢磨,那我們就也已經注定了不能。我的意思是,在這個事例上,要不就是問題不存在,要不就是問題成立且已無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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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如此,就成為Sphinx。非講不可的時候,就從頭到尾地把整個系統,所有的邊角與渠道,先封閉好,然後仔細每一項去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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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不無可能有些時候對方感覺到如牆的斷然,這時是所謂謎之所以為無解的謎;但夠耐心、體貼、緩慢的話,可以像個魔法師一樣把所有人變到另一國度。在新設的烏有之地,那直接就是對對方的一種保護(我們不必再每時每處那樣縫縫補補卻必定本質性的遺漏,而是只要一開始作完善一點,隨後就可高枕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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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謎反而可看為一種邀請。Sphinx的謎沒有惡意,也非自我中心。它真不讓人通過,完全沒必要製造謎語,因為謎語本來就是要被破解的不是嗎?……Sphinx因為特定的命運,他就站在那裡,他守著的是一個不存在的國度,但那並非虛無或「相交的平行線」那種不存在,而是不存在於原來的層次:那個國度是另一個層次,那裡,自給自足,若你進來,什麼行李也不必帶,人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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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造謎語,以洞察與穿越謎語。對抗戲劇並不難,難的是在日常裡對抗戲劇,更難的是在戲劇的埋伏底保護日常。作為站在水平線上的小小人類,若真遇到這個問題,只能成為Sphin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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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讀到村上春樹談河內隼雄,村上對河內的描述是這樣的「我剛開始以為他是個非常沈默寡言的人,不過實際見了面談話後,我以為他對我所說的話只是『啊,是嗎?這樣啊,那真有意思。』地聽著而已,下一次見面時,卻把自己的意見滔滔不絕地說出來。今天是聽的日子,今天是說的日子,完全分開。聽的日子與說的日子,眼神也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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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內也有點像Sphinx,但我還是覺得聽人家說話,從自己這邊以『啊,是嗎?這樣啊,那真有意思。』等發話來守護場景,是錯估/忽視了場景之層次性之潛力(也許這就是我對心理學與精神分析的抱怨/看法);我們明明就可以從自己這邊的回應來讓對方更下面的河海獲得框架地逐漸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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