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在中山堂看了姜文的《陽光燦爛的日子》,這是我第一次在大銀幕上看這部電影。

我沒喜歡過中山堂那場地,那裡更像是小時候學校或哪個公家單位的禮堂,而不是電影院--有種老派的、煞有介事的、拿捏著要正式而威嚴可又絕不能跨過了線地顯得鋪張,的左右為難最後全部放棄的氣氛。如同在那些地方發生的事永遠有個正經無比的浩大規模,可是少了一份實質感。像是形式與內容、標題和內文的荒謬脫節,可沒人會去戳破,從台上到台下默契地共謀著延續一切。在一個又一個大禮堂中虛度的時光,給我酸澀又膩甜的感覺:酸澀是因為外面的天空很亮,可我們卻沒完沒了地被關在裡頭,膩甜(如過熟的水果或融化地滲到包裝紙那種便宜糖果)則因為所有人共享該份不耐與煩躁所注入給彼此的親密--我們不是同在一場無聊的典禮,我們是同在一個時代。

當時的我已知道一切都會過去,我們會被釋放地返回球場和學校旁的雞排攤或電動遊樂場,會捱過無止盡的考卷參考書,會沒有太多不捨但依然有所不捨地離開小小的街巷、離開那些宣稱「看著你長大」的一干大人。換句話說,那些時刻,我並非將之看為人生長路的一個段落,而是知道那屬於或定義的是一個終將關起來的時代。

我深刻地記得那個「知道」。我曾覺得那個「知道」,讓我在當時無法更任性地沈下去享受青春的本身,無法有更純粹的情緒,畢竟沿路都得分心揣摩一種「如何把這一切記得得更清楚與更正確」的方式;但後來我想,亦是那份虛構的、雙層的苦惱,讓我能夠永恆如新地、反覆地進入那些年的心思。(大概就是我在《離席》那書中講《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那篇所寫的。)

總之,雖是巧合,但在中山堂看《陽光燦爛的日子》於是是一個如此「對齊」以致於令我迷惑的事件。…..我覺得記憶有兩種,一種是記得敘事,一種是記得感覺,更精確地說,後者或可描述為「記得『記得的當刻』」。對我來說,《陽》的重要,在於它對後者的完美表達。

電影中有蕩在莫名的虛無底的躁煩的蒸騰、有自以為浮上水面呼吸了新的空氣那種天空整個明朗起來的沁脾甘味、有四周全是訊息卻一概進不了心眼成為白噪音背景之空白而疏離的憂鬱、有關於「就在今天,有特別的事會發生」的篤定及伴隨的對於這份篤定毫無信心的厭煩…..各種各樣描述起來大費周章的糾結,卻只要某特定的光度、膚觸、風的聲音與草的香味,就可以召喚出該個原始叢結,或說,就可以將自己變回當場。《陽光燦爛的日子》有好多這樣的時刻。

放在敘事中,那些光影或有更切題的解釋或界定,但我固執地讓自己自敘事線上被放逐,如此,看電影的過程,就像逡行於一個記憶碎片的倉庫,沒有任何索引的方式,類目的配置不斷重組又解散,每一抹觸覺與嗅覺式的印象,似乎幾乎要對上一段年少的故事段落、可不曾配對成功、總是在快接上的前一刻、又有一個顏色或聲響滲入、一切都晃搖而分歧、潮濕且持續流淌…..。

反覆進行這樣的操作,其實已對我所擁有的那個通常定義下的「記憶」造成嚴重的侵蝕,可這正是我要的;敘事性的記憶遲早會變得化約而單薄,倘若能在它們消失之前,全數浸泡進全系列不同質感和透明度的空氣之中,如此,即使在完全無關也完全遙遠的日子裡,也可以由懸浮無止的塵粒、紙張間隙的氣流、透有氯的味道之特定藍色曳影….連上、進入過去。

時間真是戰車輾壓式的冷酷、強勢嗎?連點成線、連線成面,時間能破壞的不過是線與面,當從敘事的秩序解放出來,沒有誰能帶走發生過的事。……我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我並不傷感歲月無法重來。我認為歲月可以重來,或至少,可以重新被感受。或至少,必須可以重新被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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