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心靈勇者》(The Railway Man),改編自當事人同名著作,講一個人在戰爭時受到恐怖刑求,在戰爭結束幾十年後陰影依舊全面籠罩,可說是已毀了他的人生;如今他知道當初刑求者還活著且正在某處,他飛了大半個地球去找那人,想殺了他解決這整件事,如同那個加害者同樣無法忘懷年輕時的殘忍,無法擺脫罪惡感與自我憎惡,渴望被解決。……受害者渴望復仇,加害者渴望被懲罰,似乎如此剛好,那麼就將一拍即合了嗎?

人與人之間,令我感覺迷惑的,總是關係與緣分的辯證釐清與界定:當關係是較定型的、框架的、具隱或顯規則的,緣分則流動無際;當關係儘管在其中或可有致力於某種拉扯或深究、卻終究有其邊界、跨過界將是多筆關係的切換或重疊、人就算不能主導它的全部內涵,卻依然掌有定義與詮釋的權柄,即我們可以參與決定一筆關係在生命中被記憶的模樣,緣分則似乎是聽任的、感覺自己被某個更大的洪流給帶得更裡頭或慢慢褪卻,感受起來總只有種朦朧的、不定的,如整個花園蓊鬱芬芳的濃郁,或海浪自沙灘退去的淡漠,可至於那裡發生了什麼、那是什麼,卻無法拼湊出隻字片語。

面對一個無法忘懷的人,此刻,我是將他置放在一筆或多筆關係之中,或者是我與他的緣分之中?我渴望擺脫他、渴望消滅他,或渴望擁有它,或渴望重塑或操弄他,可在我關切深處那個明確的他的身形下頭,到底是我們之間的關係,又或者是緣分?

這兩者之間的差別,在於「人與人」的組合,是否為全然獨立而自由。在關係中,我們的情緒無法不為該個先驗框架所感染,那規範了我們對他人的評斷、預期、揣度,那是我們本能地行動,或自認為合理的源頭。在關係裡,人的感受與情緒固然是「真的」,卻是在一非經親自決斷與過濾的前提之下。框架提示了一個投影(projection),我們引為依據,與彼方作磨合。

換句話說,在關係中,我們難以感受對方作為一個完整的生命、他身上怎樣疊著他的時空的總和---一筆關係索求的是一致而鮮明的角色彼此間的互動,可以深究,卻難容許斷裂、矛盾、搖擺不定、多重性。

同樣的,將自己指定給一筆關係,我們也會要自己作為特定角色,自我期許一個合宜的哲學、一套單向而永續的邏輯,維持前後與裡外一致。

而緣分,則只有深淺。在牽連最深的時候,我們拋下整個世界、眼中只有對方、以此作無限上綱的追究,沒有曖昧,沒有灰階;我只能以你來期待你,我將以我來辯護我;我會擔下對你的所有責任;我會將你所沒說出的話納入感受,我能理解那些對待或表現可能來自於誤用或失能,如同我能理解其亦可能來自於算計與放棄。而我亦理直氣壯地這樣要求你。

當牽連得淡了,我就只從河的這頭看著你。沒有想像、沒有期待,無法想像、無法期待。

這些比對或者是理論上的,但理論幫助我對看來綿密無縫的現實做出質疑。就像在一個白色的密閉房間裡,助跑地用力將整個身體往牆撞去,竟也就穿牆而過了。密閉不過是一種被前提所制約的幻覺。…..當深陷於一筆關係所蒙上的各種情緒,我會知道那不過是緣分之河底一個繞纏起的水漩;當我處在與任何人都只有遠或近、卻沒有故事可將我們兜在一起的虛無時,我會知道只要一句話、一個眼神,我就可以將一切聚於一點、開始一筆關係,讓自己為為既定的規則所擺佈。

然而,當我接受了此一理論所提示的雙重性,我也就接受了對人與人之間單一處境的駁回。對我來說,即使是一個想道歉的人重逢一個想被道歉的人、一個想愛的人遇上一個想被愛的人,他們仍無法成就完美的圓。真正的圓滿還在別處。他們只是獲得許可證,獲准攜手全新或重新進入緣分深刻的一處。現在才要開始。

像是人與另一人最好的樣子,就是他們可以一直繼續與重新開始。

所以《東邪西毒》的「在我最美好的時候,我最喜歡的人都不在我身邊。」的感傷,與《一代宗師》的「我在最好的時候遇到你,是我的運氣。」之或有欣慰,那個「最好」指的也許不過就是「我們還有很多時間」的意思。

所以《全面啟動》中的「走,我們一起回去。再一同重新年輕一回(Come back and we’ll be young man together again.)」,也是這樣吧?在緣分的宇宙裡,唯一先驗的就只有餘命的長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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