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關哲學:談《永生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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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倫斯‧馬利克(Terrence Malick)的《永生樹》(The Tree of Life, 2011),故事設定在一九五○年代中期美國德州小鎮Waco,歐布萊恩夫婦共有三子,分別是傑克、R.L、史提夫。歐布萊恩先生對傑克期望很高,家庭教育極端嚴格,甚至近乎無情。而歐布萊恩太太則非常溫柔、慈愛,有著虔誠信仰。接著,這個家庭發生了悲劇,R.L的去世為整個家籠罩陰影。且持續發酵地影響給長大的傑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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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電影開場引了舊約聖經<約伯記(Job)> 38: 4, 7,原文為「Where were you when I laid the foundations of the earth?When the morning stars sang together, and all the sons of God shouted for joy?」,常見譯為「我立大地根基的時候、你在那裡呢?那時晨星一同歌唱,神的眾子也都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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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Job 38: 4-11比較完整的原文常譯為:
「4.我立大地根基的時候,你在那裡呢?你若有聰明只管說罷。 5.你若曉得就說,是誰定地的尺度?是誰把準繩拉在其上?6.地的根基安置在何處?地的角石是誰安放的?7. 那時晨星一同歌唱,神的眾子也都歡呼。8.海水衝出,如出胎胞,那時誰將他關閉呢?9.是我用雲彩當海的衣服,用幽暗當包裹他的布。10.為他定界限,又安門和閂。11.說,你只可到這裡,不可越過,你狂傲的浪要到此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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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疑惑的是,morning stars其實常當路西弗解(指墮落天使,略可讀為,對立於終極美善的上帝之彼者。Lucifer這字意為light-bearer(由拉丁文的lucem ferre而來,這「在清晨出現蹤跡」之意是定義給金星。又,過去人們曾以為晨星與暮星evening star是不同天體。),而「When the morning stars sang together, and all the sons of God shouted for joy」,我會讀為,「當群魔亂舞,眾上帝之子吶喊求喜樂之際」,如此則整句將透露「缺乏喜樂」,與找到的資料一面倒地傾向更為光耀的時分,完全是相反的氣氛。我無法確定這一段到底本意該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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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伯記>講的是撒旦對上帝提出的一個挑戰,撒旦對上帝說,人類信仰上帝不過是因為著眼於利益,假如人們處於不幸,就不會信仰祂了。上帝不以為然,答應讓撒旦降臨災禍給人類,來看看人類是否依然能忠貞堅定。這個被選定的人就是約伯,撒旦讓約伯的三個兒女遭遇不幸,而約伯確實繼續保持忠貞,約伯的妻子因此生氣,這時的他,簡直可以說已經處於妻離子散。然而,虔誠的約伯不改其信,<約伯記>接下來的章節就是他和苦心勸他的朋友們的辯論,但實在也沒辦法壓倒性地說服他人,最後,耶和華親自出馬。前述的Job 38: 4-11大抵就是上帝自陳其制高地位。至於「When the morning stars sang together, and all the sons of God shouted for joy」這段落究竟本意為何,放在更大脈絡,影響似乎就不大,反正,假如人類是快樂的,那是因為上帝設備好了一切使然,或假如原意是群魔亂舞、人類渴求喜樂,那麼上帝總之會出馬解決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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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我們進行到下一階段吧!那麼,泰倫斯˙馬利克引這段是要幹嘛呢?是為了依據以延伸論述,又或者當作對話的對象呢?也就是說,這個引句,是要提點地讓我們以該角度思考故事中災難,持續保持對上帝的信仰呢?還是作為一種待回應、駁回的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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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回到<約伯記>!當「信仰」似乎總是意味給人們更大的幸福、喜樂,那麼對於一個虔敬的信仰者而言,仍困頓於人生之艱險,該情何以堪?「上帝您不是保證,信您者得永生?」,從某個角度而言,<約伯記>或可被看為一種打預防針似的解套,如此一來,當人們遇到痛苦,並不能因此質疑上帝,因為那只是撒旦的誘惑、只是一種提升前往更忠貞信仰的考驗。你可別輕易就被騙了地放棄對上帝的信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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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懷疑說得通吧!但<約伯記>之用以捍衛信仰所透露的另一套邏輯,卻也同樣成立。關於生命中的種種事宜,我們曾在每個當下,急切為我們正歷經的這一切做出定義。但又終在歲月彼端,才驚覺事物更深的內涵,以及其帶給我們真正的意義。我們不得不同意:關於更高、更深、更遠、更真相的什麼,常只能在通過一路崎嶇後,那些無以名狀的事物才可能浮現地獲得定義。確實可能,這真只是一個要放入括號的過程,一個必要的試驗,像篩去雜質地使事情更為聚焦。當我們遭逢苦難,卻依然堅定有朝向,此時才更披露出某個先驗(或超驗)的確然存在,而在這個例子裡,該處朝向是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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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災難,究竟是「不存在制高者可能觀測或斡旋的純粹不幸」,又或者是「存在某一制高者,將以更綿密的情節後續,透露它之於我們此一人生的奧義」?當兩幅描述似乎都說得通,卻互無相容,而「真相」卻只有一個,該要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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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裡,我們看到了宗教與哲學的本質性差別。宗教者,是堅持在上面兩者選一個,哲學者,則是理解兩者之同時成立,且無須相容。當宗教者是在單一框架內去作角力,哲學者則更訴求框架之被起造,不同框架間並無相容與否的爭辯,只是人必須為自己所選擇的框架負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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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句話說,就圖式(diagram)而言,對「有上帝」和「無上帝」的堅持都是宗教,那是一種確鑿而全面的認見。這宇宙確實有著無能檢驗、證明、說服彼方的諸種形上事宜,要將形上事宜一概納入統一給單一形下框架,正是宗教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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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透露了人的脆弱,而哲學透露了人的堅強。人既生存在不確定與可能的災厄中,人確實是脆弱的,但人以極其有限之力,卻相當程度地搏鬥、拉長戰線地存活,人也確實是堅強的。人既脆弱又堅強,但我們每時刻換以不同身份發言,它們都是當然的,甚至是必然的,我以為人應誠實與正確地體認發言時的處境。信仰與哲學都必須成立,但不該混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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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生樹》是一齣將「信仰」與「哲學」給混淆的事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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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永生樹》中,藉母親之口,帶出了這樣的區隔,她說,「人生有兩條路,一是順由自然,二是跟隨上帝恩典,你必須選擇要跟從哪一條路。」。電影穿插了大量的自然圖景,尺度橫跨極小到極大,以及演化的各階段。而主軸的故事:一個家庭曾經如此「像是真的知道自己在作什麼、該怎麼作」,然後遭遇了困厄,而後人們在此些遺憾或謎語中煎熬與追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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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故事與自然之處境或演化,兩者關係是什麼?我們是在追問這樣的問題嗎?「{人}到底是由上帝創造出來的,還是在自然中演化著成形?」、「上帝作為至高者、制高者,當然不會是在自然中繁衍出來的;那……,事情是相反過來才對嗎?『自然』是上帝的創造,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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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倫斯‧馬利克並非寫一篇論文,而是說了一個故事,那我們就從故事來看他對這類的提問之嘗試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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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是,父母有著兩極的教養與處世態度,以及,弟弟死了。弟弟的死亡,造成了籠罩整個家庭以及這家中所有成員終生揮之不去的陰影。爸爸那麼嚴格,又如何?就算沒有直接間接造成這齣悲劇,那種作盡一切、自以為自己就是唯一秩序與守護者的姿態,原來也無法保護這個人與任何一個人之免於受傷。媽媽那麼虔誠慈愛,又如何?就算這是撒旦降臨給信徒的考驗,顯然信仰也並沒有保證一個更完美寧靜的人生。所以呢?終究是大自然的虛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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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中藉母親講的那段話,「人生有兩條路,一是順由自然,二是跟隨上帝恩典,你必須選擇要跟從哪一條路。」,或應改寫為,「人生有無數條路,唯一一個比選擇哪一條路更高的動作是,你就是必須選擇其中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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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有無數條路,唯一一個比選擇哪一條路更高的動作是,你就是必須選擇其中一條。並認清這是你的選擇,然後為此負責與承受。你可以切換選擇,走上另一條路,但同樣要認清,它仍然沒有更高或最高的一般性,仍就只是你的選擇,你也將為此有另個負責與承受。......人生容許一個以上的故事設定,卻強迫單一的情節,說故事的權力在你手上,不管你終究完成了怎樣的故事,它總是合理的。你必須為此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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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生樹》以故事原初設定,注定無法回答「生命」的懸問。很清楚的,追問生命的個體是傑克,但框架他的,是父親與母親各自的態度,是家庭的整個氣氛,是曾經發生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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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生命的追問與思索,永遠從個體的選擇開始,而不是從個體的處境開始。處境其實是一種「認識」的結果,而「認識」則是「選擇『認識模式』」的結果。不管你處在怎樣的家庭或身世,你永遠可以重新框架地理解自己和世界與生存的關係。電影講究地對比出父母親的信仰或價值,但這樣做只是帶進雜質地造成錯亂,父母親的信仰與價值,及其所「帶給你的」、「帶給這個家庭的」,我們可以由一個以上的方式理解,就會得到不同結果。當我們要談對生命的追尋與思索,首先要讓故事邊界達到最低限,而不能類似這樣用父母的選擇,來為自己的處境,作任何開脫或推卸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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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來說,《永生樹》的設定之於它所要探討的主題,有著本質性瑕疵。「自然vs上帝」的提問或辯證是一個可成立的主題,(雖然我以為追問形而上真相這事本身可能是一個無底或徒勞的深淵,但我卻也接受追求真理、挖掘意義,原本就是人類的基本命題/處境。),只是,這個故事之於此樣問題的講究,根本性地無法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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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家庭中,父親法西斯般的嚴格,母親近乎繳械地聽信給丈夫或上帝,以及家庭中的氣氛,以及弟弟死亡的悲劇,以及主角傑克終生籠罩在陰影與困惑中,這些事項跨了太多層級,以致於根本不可能創造有效的辯證。傑克對這世界的理解,倘若必須通過二元性的父母各自態度,那將只是一種二手的認識。關於二手的認識,說一個故事是ok的,但若要辯證生命這類大哉問,不壓回最低限,整個討論就毫無立足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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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句話說,例如,光從弟弟之死此單一事件所蕩漾出來的無盡餘緒,即可追問關於上帝、宇宙、自然、時間/永恆……等各種問題。又例如,由該夫妻兩人物設定之對立、其間故事在歲月中的進展,也可以發展關於人之存活於世所採取/選擇之姿態及其之於「真理」的各種具有層次的景觀。再例如,一個事業有成且優渥的人生,在彼端回看此端仍有許多的曖昧未明,也透露各種問大問題的介入契機。……我並不是在對情節設定下指導棋,而只是舉出幾個普通的引例以說明、強調此一邏輯上的準則:最大的問題,只能由最單純的架構去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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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倫斯‧馬利克確實是一位深思而敢於問大問題的作者,但卻沒有正確地框架問題,更沒有低限框架住個體的能耐與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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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生樹》以此設定,本該是一部關於信仰與承受的電影,但作者卻自認為可進行哲學的追尋。前者試著更細緻地瞭解已然發生的事,無論是人生、人事、他人或宇宙,然後停在那裡;後者則提出問題,並持續追問,並嘗試回答,艱難地前進。讀這部電影,在獲得什麼新的啟發或洞見這方面,我是失望的;但電影之作為一項反例,確實提醒了我們一些容易被混淆的基本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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