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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在觀看張艾嘉導演的新作《念念》前,利用時間回顧了導演的舊作。如其處女作,從玩世不恭的青春愛情一路發展至社會寫實及環保議題的《某年某月某一天》(1981);首部代表作,講述兩女一男的三角糾葛,金馬獎最佳影片提名的《最愛》(1986);圍繞著大陸女子、英籍港僑和香港人之間的都會三角戀《夢醒時分》(1992);至於我最愛的一部,則屬乍看是青春純愛劇,卻因其後設的視角而走向不凡,使觀者無不怦然的《心動》(1999)。
跟隨著張導的創作年表起行,能清楚察覺其創作的軌跡,以及取材的明顯轉變。從早期的獨尊愛情,到近作《一個好爸爸》(2008)時,已轉焦家庭故事,而非情愛糾葛了。張艾嘉導演現在已經62歲了,正如其映後所言,這不是個年輕的歲數,不必嘩眾取寵,不必為商業折腰了,不必拍自己不想拍的青春愛情劇,就勇敢走回自己真正感興趣,真正有體悟的題材,方是正道。照她的說法,是「豁出去了!」
《念念》並非沒有愛情的成分,只是該作主力探討的是家庭,或說破碎的家庭,等待重圓的家庭。
故事中飾演母親的李心潔,在綠島與丈夫賣麵維生,只是婚姻不幸,丈夫家暴,唯有與年幼的子女說起美人魚故事的短暫時刻能讓她感到喜樂。時與丈夫勃谿的她,最終毅然決然帶走了女兒到台北,獨留了兒子。
時空不依時序排列的交替敘事是這部電影最大的特點,早前看墨西哥導演阿利安卓崗札雷伊納利圖(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也同樣展現過了非線性時序所能迸發出的揭秘能量,但張艾嘉其實早在《心動》時就已對此駕輕就熟。也正是如此的技法,當觀者看到時空仿佛出現裂痕,柯宇綸飾演的育男似是穿越時空與其思念的母親相會時,我們驚喜,反倒不覺得突兀,得以欣然接受了。
接著就來細談故事中具有奇幻色彩的兩場戲。
首先談談張孝全,他在故事中扮演育美的男友阿翔,他的故事線與綠島家族的主線其實並無相關,乃主述他拳擊手的生涯因為眼疾觸礁,甚至為了繼續上場,不惜與恩師起衝突。我們曉得阿翔自幼就被父親送去學拳,他一心想展現其所學給父親看,卻因為一場船難,天人永隔。我們也知道他還沒有準備好要做好一個父親,當她聽到女友懷孕的訊息時,他選擇逃避。
一天,阿翔獨自去碼頭釣魚,巧遇了一名神秘釣客。若育男是穿越時空與母親相會,那這場戲便是阿翔父親的鬼魂在碼頭低徊了。當這釣客一開口時,筆者便能認出這少有的磁性嗓音顯然來自飾演其父親的賈孝國(在阿翔的回憶當中,父親的嗓音便有出現,只是不見人影),當他拿出一包早已絕版的黃長壽時,即使不聞其聲的觀眾,此時也該起疑才是,尤其育男的奇幻戲碼在前,觀眾難免有心理準備了。無奈的是,在這答案這麼呼之欲出的一場戲,卻被拍得過於冗長,對白零散,對於觀眾而言,亦無解謎趣味,只遲遲等待阿翔儘快發現真相。當真相終於揭示之時,卻又有點反高潮的效果(對我而言,是反效果)。跟育男與母親相會的戲相互比較,明顯高下立判。
接著來看另一場戲,首先談談育男與母親的關係。一開始,我必須大讚《念念》劇組的用心,居然能找到一個與柯宇綸童年相似度達九成的小演員,真是太不簡單。在一場童年阿翔與成人阿翔的頂真轉場,對我來說真的有如視覺奇觀。
年幼的育男因為被母親獨留綠島,自小在心理上難免有些缺憾,長大成人後會遠赴台北工作,是不是也有著希冀與母親重逢的念想呢?他曾動念播電話去教會詢問母親的下落,卻又躑躅不前。在那颱風夜前的那一晚,他陰錯陽差的來到了一間酒吧,因為酒精的催化,又或者他進入了一個蟲洞(有如《星際效應》(2014)的趣味,仔細一想,兩作竟有不少驚人的相似性),讓他跨越了時空的界限。育男發現自己竟來到了年幼時成長的麵店,見著了童年的自己與妹妹,以及他朝思暮想的母親。
在與母親幾句寒暄之後,他見到母親不斷誇妹妹的美術天份好,育男鼓起勇氣的問道:「妳是不是偏愛女兒?」這句詞的力道雖非氣勢萬鈞,但卻在此時有著直搗心窩的意味,叫人心痛,也心酸。母親的回覆其實有些避重就輕,她瞥頭說了:「哪有!」還說了:「育男『也』很有才華。」我相信這對白不是隨意丟出來的,這絕對是有刻意琢磨的,就此,我願相信母親確實是重女親男的(同樣的,我也認為馬修麥康納重女輕男,這更明顯)。
要給兒女一個平等的愛,並非易事,尤其在妳必須取捨這一子一女,究竟帶誰走好時,那最終的決定就是天秤傾斜的鐵證。但取捨,就代表母親只愛女兒,不愛兒子嗎?不是的,對子女的愛是不能量化的,也難以均等的。但對子女的愛絕對可以是近乎相同的,難分軒輊的。
究竟母親為何選擇帶育美走,而非育男,比較愛誰,這哪是重點?當育男聽到母親的答覆時,他的表情扭曲了,忍不住潸然淚下,一個已經三十歲的人了(臨走前,他也強調了自己的年齡),事過境遷,何必去計較母親的選擇,他只曉得自己仍深愛母親,母親亦然,便足夠了。所以事後牧師問他為何不多去台北的教會查訪一下,或許能查到母親上教會的記錄時,育男說免了,他說母親肯定不在了,因為他清楚的知道母親若仍在世,肯定會回來找他。
究竟育男是穿越了時空,還是只是睡了一場大覺,其實挺耐人尋味的。可以肯定的是,這場戲並非是母親的告解,而像是育男自我的救贖。他想開了,驅走了那盤踞於心的心魔,如此而已。
至於由梁洛施所飾的育美一角,是三個主要角色中唯一沒有「特殊際遇」的一個。育美隨著母親來台後,不願接受自己的母親屈當人家小三,還為那男人懷孩子。而在她還不懂事的時候,母親就因難產與肚子裡的嬰孩一同離世(但這件事情我們幾乎是在片末才曉得,這是導演精巧細密的編織,揭曉的那一刻,讓人為之心酸),育美終身為此困擾,她始終認為母親會回來與其相聚,但卻始終等不著。
這樣的遭遇,致使原本就充滿藝術天份,性情敏感的育美變得更神經質,更沒有安全感,甚至偶受妄想所苦。
編導並未安排育美與亡者相遇,確實,珠玉在前,若再設一場奇幻劇碼,也沒意思了,應該也玩不出什麼花樣了。既然如此,編導先讓她懷孕,讓她還面臨了男友不願負責的窘境,後再讓她幫陌生人接生。一連串安排,可說是以藉將心比心的做法讓她逐步體會為人母親的心境,讓她終站在愛母的立場,走出心結。
原本這樣的安排是值得激賞的,與其讓她再倚靠「別人」走出來,換成讓她成為「別人」,不是更妙嗎?只可惜,當育美參與接生之後,新生命的誕生雖令她有著重獲新生的心境,卻還是得等阿翔與父親「相會」後,致電育美,說道:「我愛妳!」有意承擔父親之責時,故事才得以延續。
最後,育美仍沒有活出自我,得靠男友的轉念。那麼如果阿翔跑了呢?不願承擔呢?育美該如何是好,墮胎?還是靠自己,依循著當年母親的勇氣將小孩養大?母親已因為活在男人的陰影下活不出自己,而女兒卻同樣如此。最後的結尾,不正充分展現了創作者的底線以及信仰所在?
可以相互對照的,是張艾嘉導演的舊作《新同居時代》(1994),這是一部分為三個章節的電影,張導所執導的是第三段故事《未婚媽媽》。該作講述張曼玉飾演的一個婚紗業者與男友的關係難分難捨,某日她竟意外有了綺遇,與俄國帥哥共度春宵,隔日竟被此男甩了,而她卻又在當晚跟男友發生了關係。最後,懷孕了,但她卻不敢說,因為她根本不曉得孩子會是金髮還是黑髮。
經歷了一些趣事和煎熬之後,她一度還要請同志友人來充當父親。只是最終,結局仍然保守收尾,不斷強調自己能不靠男人,自力更生的張曼玉最後還是選擇仰賴男友照顧,並暗自期盼孩子別是個外國面孔,而她也如願以償,放下了心中的大石,皆大歡喜。
十九年過去了,其實也是換湯不換藥而已?只是這回說得沒那麼明。而事實上,《念念》最後的結尾,育美似乎當上了小有名氣的繪本作家,反倒丈夫阿翔卻像是負責照顧孩子的家庭主夫。張艾嘉的電影不是一次強調女人當自強的概念,育美看似也的確做到了,阿翔是個失意拳手,或許她在經濟上反能比丈夫強勢,但她真的是活出自我的女性角色嗎?這個角色反映了現代女性的實際處境嗎?張艾嘉告訴了我們一個答案,而這個答案沒有對錯,亦無優劣之分,是否保守與前衛其實也無關緊要。
《念念》是一部很特別的電影,對於近年「充斥」特定題材的國片產業而言,《念念》真有如時雨春風。時雨春風意味著及時的雨和春天溫暖的和風,能滋潤萬物的生長,而也同樣比喻老師的教化,我想資深影人張艾嘉導演無疑就是以一個教師的姿態,呈現了一個不同風貌的國片,很台灣,很鄉土(Local),但它不見得是我們現在所以為的那種刻板鄉土。而也如影評人塗翔文映後所言,此作是很適合給成人看的,無論它背後涉及到的價值意識也好,還是表面上故事的豐沛感情也好(以及奇幻趣味),使得我在這部電影中得到了相當程度的滿足。
若得挑出這部電影最致命的一項缺點,那就是育美這個角色的這個選角,事實上,我也不認為梁洛施有何演技上的明顯缺點。問題其實是在於梁是香港人,不諳國語,因此片方請了國語配音員來作詮釋。但配音員的表現其實是有欠水準的,詮釋的太過平淡,在幾場與張孝全爭吵的戲碼,都因為聲音表情絲毫不到位,而大大降低了幾場戲應有的張力。
最要命的,莫過於最後一場戲,育美參與了其創作的繪本的讀本活動,透過剪接,飾演母親的李心潔與她進行了類似跨越時空的說故事接力。眾所皆知的,李心潔是馬來西亞華人,她來飾演台灣人,自然有些口音上的問題存在,但綠島本來就是一座有相當多海外族群飄洋定居的島嶼,因此她那不純正的國語,反而意外的有說服力。當她用那深具穿透性,情感豐富的語調在跟孩子說著動人的美人魚傳說時,卻完全被梁若施的配音員那平板如念稿的聲調給毀之殆盡。原該感人肺腑的高潮橋段,就這麼成為一場災難。
之所以我會歸咎缺點是育美這個角色的選角,而非配音員。原因很簡單,我堅信再專業的配音員,都不能複製影中人的情感,如此一來,最好的做法,就是自己的台詞自己說,那麼若能請到台灣本地的女演員,不是至少能更「精確」一些嗎?台港合作是好事,也或許是時勢所趨,但「現聲說法」的演出不也是現代電影應當被堅持的嗎?當然,個人也非常想念息影已久了梁若施,能看見她重回大銀幕,也依然覺得欣喜。
若談到其他演員,不得不說柯宇綸這次的演出已致臻完美,育男這個角色非他莫屬,而他也成功的將該角色的內斂特質給詮釋的恰如其分,尤以哭戲的那場戲,足以牽動全場觀眾的情緒,堪稱是本片最佳的演出。走出了之前頻登社會版面的陰霾之後,柯宇綸重新向人證明了自己的才華。所幸金馬獎已修訂了相關規定,雖張艾嘉身為金馬獎主席,她的作品依然得以報名,如此一來,我們大概會在入圍名單再看見柯宇綸的身影。
除此之外,李心潔的演出同樣不容忽視,獲得最佳女配角提名應該也是意料中事。反而張孝全就稍嫌平凡了一點,所扮演的角色能發揮的本就有限,但他的演技卻更讓我有種受侷限、無法突破的感覺。至於其他部門的表現,由梁銘佳執掌的攝影特別值得一提,將角色之於城市,無論是疏離感還是細密的情感捕捉都特別綿邈,這無疑是張艾嘉電影前所未見的新風貌。由劉若英主唱的同名電影主題曲更有畫龍點睛的效果,不僅動聽,還能打動人,是近年來國片少見,讓人過「耳」難忘的電影主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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