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紙上寫下第一個字第一個段落、以一句話劃開寧靜、在我們之間我啟動地做出一個行為……;這些事都非常困難。

在大自然中,所有事項相依相成,處於動態平衡,在這之中的任一波動,可能牽動另些事項,使其發生、使其滅絕、使其變大或變小;在那裡,一件存在是被前個局面給連動出來的,它也將無可奈何地協同造就了新的局面,並催生或毀滅一批項目。

我們當然知道這樣的氣氛,也隨時處在這樣的氣氛,感覺著自己被世界推到浪的最前端、將硬碰上嚴峻的未來,感覺著整幢的海水後續湧上將我們覆滅,前一刻還參與的新的連動已瓦解、未來融化地成為過去、我們身陷於更大的歷史之中、每一件似乎鏗鏘的存在,因為這份大量與莫名,存在也不過是虛無的一種面貌。

但作為人,我們卻也明白,大自然的道理無論多決絕都不可能化約我們:一句話將由我說出的話,我若不說,該話語永不浮現;我輕易可以作一件事,它是來自不同向度的一把劍,刺入這世界的一幅平穩光滑的截面,我們居於其中的微小宇宙段落,因而有了遽變……

當同時感知到兩種互不相容的生存圖景,且無法排定孰先孰後,我期望我所創造出的、來自於我的,必得是「非如此不可」。

由自然漶動而來的某結果,它們不具有特定的輪廓,因為一個事項的定義只成立在它所崁定的脈絡,若可以被歸入不同脈絡,它將相應有所需之各自定義,而同樣的,若它不真屬於哪個脈絡,則事項本身更像是一抹殘影,掠過整個現實,卻也許並不真的作為一種「有」或「在」。

而人的創造,則恰恰相反,我們的meta天賦,令得我們可劃定無數種不同的脈絡,且使其繁複地立體化,如此一來,第一,我們在一個時點上,可創造各種針對性的話語與行動,第二,任一筆話語或行動,都可就該脈絡的某一細節或圖式,繼續挖鑿出更精確的界定。

如何可能整合這兩者?

我的想法是:
第一步,在創造話語或行動之前,先雕塑一個更為確鑿、堅實與專注的自我狀態。第二步,把這個自己投入自然的混沌中,讓那混沌不再只是一團無謂的虛無。第三步,認清將自我投入自然中後,「世界變小了」這樣的事實,咬牙重下決心,承諾付出這代價。第四步,最先我們設定的那個「自我」,讓它慢慢適應這融混進自然的新環境,終極地成為一體,直到在裡頭也發展出本能與直覺。…到這裡,我們創造地讓自己隸屬進一個全新的動態平衡。可是這階段,世界其實是無聲的,我們可以很自在地在裡面生活,人和世界完美地連動著,意念如呼吸一般勻稱、和諧地來來回回。這是一個永恆性的所在。

被收編的所謂「我的自然」,仍是更大塊混沌的一部分,外頭的流動仍會牽動著它,差別在於,我們這時有了非常強大而暴力的過濾網,所以絕大部分的現實都與我無關了;但儘管如此,還是會有新的遭逢。

來到第五步,當「有狀況發生」謹慎地去理解它,確認給自己第一時間湧上的本能或直覺,是屬於舊的自我嗎、又或者已經是新的呢?…..換居進清澈、安靜的生存狀態的我們,已變得脆弱而不靈活,這是當初那個交易的代價之一。因此,到了這階段所作出的錯誤判斷,可帶給我們龐大且無意義的傷害(即,就算教給我們任何教訓,我們其實根本不需要,就只是純然的傷害而已)。總之,這樣的情境處理要經過好多好多次,直到蛻去過去的自我,對曾經的本能與直覺徹底脫落。

第六步,在此,我們將創造出內容即形式、形式即內容,那樣的非如此不可的存在。…..由始至終,最關鍵的一直都是自我,但我指的並非那與生俱來理所當然的東西,而是由我們一路累積、釐清、校準、錨定、格式化、辯證地提升層次、更新……的多層性存在。經過了之前的漫長旅程,我們到這階段,對整個世界再幽微細小、再看似凡常的各部分,已有了極端的敏銳度,這份敏銳,讓我們清清楚楚洞察每一事項的邊界,我們在這些終極的線條面前屏息,不讓一絲輕妄找到機會鑽入其中。那個「唯一的答案」,曾經是如此抽象而遙遠,可到了此刻,在一落又一落精緻的邊界所框架出的正中央,它就在那裡。…..在這一步,我們作的,並不是拉拔地使那個非如此不可的事項伸展於情境的正中央,而只是輕輕地讓空氣更流通一點,讓之前因專注所帶來的緊張感得以緩和通透。這是收成的一刻。假如我們做好在這之前所有該做好的事。

從空無之中創造出一件存在、思索著一件存在從空無之中之倏地浮現並成立……。在生命中,我持續演練這整套儀式。許多時候我甚至感覺到,這無止境的操演,慢慢讓「自我」從一湧動的團塊,成為單一一齣(儘管豐富但前提正是「有限」)的劇場,因此抑制了也許可以有更多可能的我的人生。但我嚴守這個階序,持續回到早先的階段,去反覆反覆確認我曾作出的承諾。

為了獲致秩序的具有透明感的美,為了藉著秩序來正確看待那些無法也不必被收編入框格的流動,「非如此不可」的斷然與極限感,是我付出的代價,也是我所可能創造的最高的結果。

我想討論的不是寫作的問題,儘管我是從寫作中更明確地釐清這整件事,我想討論的是生存的問題。

究極而言,每日每日,我們面對著這兩個問題,一是永恆,一是永恆的匱乏。永恆的概念,也許是擁有meta天賦的人類的一種幻覺;但延續一輩子的幻覺?則那再也並非非現實。而永恆的匱乏?這每一天、每一人、另一天與另一人、時間所沖刷出巨量的徒勞與荒謬,就是現實。

於是,在處境中創造出「非如此不可」的表現,這本身,就是之於作為人類的「非如此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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