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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自一個龐大的家族，我的父親那裡有四個哥哥，三個姊姊，我父親是年紀最小的兒子，我的大伯論年紀都足以當我父親的父親了，堂哥堂姊堂弟堂妹自是一堆，另一邊，我的母親那邊，因我外公有五房妻室，所以也是子孫延綿，只是那個時代因環境緣故，許多外公的子嗣都早夭了，我母親是家裡的夭女，她上面存活下來的姊姊有三個，哥哥有四個，這些個親戚再擴散出去，又多了好多表哥表姐，許多表哥表姐的年紀也足以當我的父母親了，而且因為這一支的許多親戚早年已經移居美加，所以素昧平生者眾，只是偶爾會聽聞到一些不相熟的表哥表姐甚或外甥外甥女的消息，只是這些消息的有趣度可能還不及我家鄰居阿貓阿狗的趣事，因為總有不切身的距離感。

去年，因著我的某個舅媽過世，她的兒女（我的表姐們跟表哥）再度聚首台灣，讓這條血緣線又延延綿綿連了起來，我的大表姊是家族的聯絡中樞，每年年底都會收集各個家庭的最新消息，然後找來一張最能代表這個家庭的照片，最後製作成一本年曆，當作是對這一年的家族報告跟聯繫。

於是去年我便收到了這樣一個電子檔的年曆，裡頭大略記載了我那些親戚的照片跟去年的回顧，當我看到素未謀面的外甥、外甥女的照片實在是種很特殊的感覺，在血緣上雖不算是異常親厚，但也的確牽牽掛掛著半條相似傳承的血脈，以往總是像讀「歷史課本」般聽過的人名，而今如實浮現眼前，而且透過照片真實一一呈現，一切突然「現實」了起來，確切認知到我還有幾個尚不相熟的「晚輩」，甚且，我已做了「表舅公」的身份…

其實就某方面來說，我挺喜歡這種感覺得，因為不論在台灣或一胎化的中國，樹狀的族譜即將走入歷史，而我們是中國幾千年複雜大家族關係的最後傳人，套上現在的話語就是所謂的親族終結者，尤其一如朱天文在「荒人手記」中說得，我們都是親屬單位的終結者，因為我將無有後代延續自身血脈，不只如此，我們甚且恭逢其時，目送她（這種家族文化）即將走入歷史的背影，一如我們自身緩慢位移向歷史洪流的無力…

唉，也許有些文化的美就來自於她即將消失吧？

這種文化的消失影響的不只是未來歷史課本上的一筆註記，更是很多詞彙、禮數、涵養的歿跡，想想看，再過幾十年，中國社會中將不再有「妯娌」、「連襟」這樣的關係，這些字詞也將變成歷史名詞，那些研究「手足學」（在家中排行不同，也有不同個性的特性）的也將消失，所謂的長男或長孫文化不再重要，所有這些目前我們認為理所當然的關係與親族網絡將成絕響，因此，消失的絕不只是一些名詞或家族文化，消失還有盤積中國社會五千年的人文習氣，因著在大家族中你要學會長幼有序，我們講孔融讓梨，我們知道兄友弟恭，我們學會得宜的進退禮數之道，沒有了這些安定社會的大家族的文化，中國人的未來將會走到哪裡呢？

想想看，再過幾十年，在我此生尚可遭逢的年代，「紅樓夢」這種大家族興衰故事的傳奇性與陌生度已經等同於「中國神話故事」的地位了。

只是不知將來是否真會有人懷念這種錯綜的親屬關係，或者在可預見的幾十年後，化成為歷史課本上兩條可有可無的「舊文化」註解？卻沒人肯多回顧一眼…

正好再過一個月就是除夕了，我這種在除夕誕生的小孩，很習慣全家族都圍繞在我身邊，為我慶生，讓我從小就覺得自己與眾不同，因為其他小孩生日可不是全家族的聚會呀，而今看來，將來的回憶錄裡，這種除夕夜大家族的聚會也將成為不可或缺的一章遺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