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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確定自己讀過幾遍格雷安.葛林(Graham Greene)的《愛情的盡頭》,我愛這本書,大約是因為我自認是個容易忌妒的情人的關係吧。
每次翻閱這本小說都有著彷如閱讀自己心情記事的錯覺;每次翻閱都忍不住讚嘆起格雷安.葛林極具邏輯與理性、兼備脆弱與感性的腦袋,可以將人的反覆與忌妒與在乎與自憐寫的如此精湛。
《愛情的盡頭》是本關於愛的小說,也是本關於恨(嫉妒)的作品。二戰期間,小說家班德瑞克為能傳神描繪下部小說作品裡的公務員角色,刻意與一位名叫亨利的政府官員接觸,方便就近觀察。
亨利好意邀請班德瑞克參加他和妻子莎拉舉辦的聚會,意外引發一場愛情風暴。
由於亨利總忙於工作,班德瑞克只能從莎拉口中學會關於亨利的二三事,隨著彼此相處時間越長,班德瑞克和莎拉之間互有的好感越炙烈強大,兩人逐步從普通朋友進階成祕密情人。暗中交往好一段時日,班德瑞克開始忌妒起每晚陪著莎拉睡覺的亨利、內心底開始分泌著不安全、自卑、忌妒與仇視等複雜情緒....。
然而,愛情開始的莫名,往往也結束的莫名。一次與莎拉的魚水之歡結束後,城市上空響起警報,一架又一架飛機駛過天際,班德瑞克說:「我去地下室看看。」;莎拉心底蒙上層陰影,她說:「別去!待在我身邊。」;班德瑞克安慰著說:「別擔心,我很快回來。」。
待他走下樓去,一顆炸彈從天而降,轟隆巨響,震碎屋子前廊,震昏正準備下樓的班德瑞克。
待飛揚塵土逐漸沉澱,昏迷中的班德瑞克慢慢甦醒,紛亂的記憶在渾屯中摸索著出路,他記起自己走出莎拉的房門,記起爆炸一刻的驚險。班德瑞克推開壓在身上的門板,滿身傷痕地走回房間,在那裡,他瞧見莎拉正低著頭禱告。
班德瑞克對她說:「好險喔。」
莎拉很快轉回頭,恐懼地說:「喔,天主,你還活著!」
「妳聽起來好像很失望。」班德瑞克接著說:「妳在地上做什麼?」
「禱告。」
「向誰禱告?」
「任何可能存在的東西。」
「其實妳下樓去還更實際些。」
莎拉回答:「我下樓去了。」
「我沒聽見。」
「那裡沒有人,我也看不到你,後來我看到你的手從門下面伸出來,我以為你死了。」
「妳可以過來試試看啊。」
「我試了,但是我抬不動門。」
「門下面還有空間,可以移動我。那樣我就會醒來的。」
「我不明白」莎拉說「我還確信你死了呢。」
「如果是那樣的話,禱告也沒什麼用了,對不對?」班德瑞克故意逗莎拉說「除非是奇蹟。」
「當你無望的時候」她說「你就可以祈禱奇蹟出現。奇蹟會發生在可憐人的身上的,不是嗎?而我就是可憐人。」
「等警報解除再走吧。」班德瑞克說。
莎拉搖搖頭,直接走出房間。班德瑞克問:「今天下午我可以見妳一面嗎?」
「不行。」
「那明天哪個時間.....」
「亨利要回來了。」莎拉說:「你用不著這麼害怕,愛是不會結束的。不會只是因為我們彼此不見面....」
班德瑞克知道他與莎拉的關係結束了,是誰拆散了他們?是那顆計畫外的炸彈?是莎拉對亨利餘情未了?或是她有了新歡?亦或者某個更龐大的力量驅使他們走向愛情的盡頭?
到底格雷安.葛林做了多少功課(或者書中暗藏著多少真實經歷?),單看他對班德瑞克這名角色心境的描述,簡直是立體的嚇人,往往只用短短兩句話,便把主角雜亂紛擾的情緒都給寫地淋漓盡致。
班德瑞克隨莎拉回到亨利家中,兩人在樓上客廳,握住彼此雙手,身體親暱地貼近對方,班德瑞克說:「亨利隨時會上樓。」;莎拉回覆他說:「我們可以聽到他的聲音,有一層樓梯總是會發出吱嘎的聲音。」
班德瑞克先是驚訝於莎拉的冷靜;後是猜想她為何會如此熟悉這一切,「總是」這兩個字在班德瑞克的心口上帶著份量(她是否常常帶別的男人回家?是否有很多情夫?)。本是情人安慰的話語,卻在佔有慾望底下,有了另一層不同涵意。
類似矛盾的情緒在《愛情的盡頭》裡不斷輪番上陣,演繹著每段關係中常見的不安全感與佔有慾。
一如班德瑞克因為亨利忙於工作、疏於照顧他和妻子的感情,才讓自己有機可趁,可以與莎拉發展出愛情關係;可在某方面,班德瑞克卻也怨恨著亨利的忙碌與無視妻子的存在,他的怨恨並非心疼莎拉或亨利,而是忌妒其他人(擔慮著莎拉會有其他情人)也能得到同樣的便宜;班德瑞克常常「刻意」說些讓莎拉生氣或難過的話語,以獲得心裡的平靜(若莎拉表現出難過或受傷,就證明她愛我更勝她對亨利的情感)、甚或在與莎拉斷了連絡後,嘴說為維護尊嚴而不願跟對方連絡,心中卻是倔強地希望莎拉可以「先」跟他聯繫.....,這些關於班德瑞克心境的段落,都讓我讀來心有戚戚焉,呵呵,就說我是個容易忌妒的情人嘛。
《愛情的盡頭》書中有一段關於「洋蔥」的戲中戲,非常精彩。
班德瑞克書寫的小說被搬上銀幕,劇中有一幕戲他認為有捕捉到小說的精髓。劇情描述一對情人到餐廳用餐,情人點了牛排和洋蔥,女孩心中遲疑了片刻才伸手去拿洋蔥,因為她的丈夫不喜歡洋蔥的味道。情人見此,心底不免難過也生氣,他明白女孩遲疑背後代表的意義,這使他明白(猜想)女孩返家後必會與丈夫擁抱。
若非真心愛著與在意著,又怎會被這小小舉動給激怒,又怎能推敲出「洋蔥」可能代表的諸多意義?(連「洋蔥」都有戲,是不是很變態?)
格雷安.葛林之所以書寫這場戲中戲,一方面是為表現「關係」底下,往往包含著過多的猜疑與推測(這是愛嗎?);一方面將班德瑞克那顆過分細膩敏感又易受傷害的心思給勾勒出來。這讓我無法討厭班德瑞克的可惡或可恨或小心眼或可憐或自卑或自私或狹隘,因為他最大的錯誤就是愛上一個有夫之婦,卻又放不下手;更慘的是,與他競爭的對手,不只是行事溫吞的亨利,還有看不見而又神通廣大的:上帝。
看不到的愛,還是愛嗎?
《愛情的盡頭》用一段婚外情逐步導入宗教,從小愛(個人)昇華成大愛(宗教、生命),從莎拉與上帝與班德瑞克的對話,衝撞命運/愛情的本質。一方面引領讀者質疑莎拉的信仰,質疑她對上帝誓言的全然奉獻,質疑人們對生活中那份茫茫然不可預知的恐懼與怯懦;可另一方面,卻也暗示出一種更大於「所有」的存在體,隱隱牽動著每個角色的命運。究竟是冥冥中自有定數?或一切僅是意外的巧合罷了?
故事最後沒有贏家。只有恨,遺憾,感傷。
小說一開場,班德瑞克就說「這是一本關於妒恨遠勝情愛的小說」;書中,莎拉在她的日記本寫下:「有時候我會恨班德瑞克,但如果我不愛他的話,我會恨他嗎?喔,天主,如果能夠真正的恨祢,這代表著什麼?」。
沒有恨,就沒有愛;就像沒有黑暗,哪能襯托光明的燦爛。
我喜歡喬治庫隆尼主演的《繼承人生》,因為那部電影讓我看到丈夫對外遇妻子又愛又恨的情感,愛的深刻,才恨的深刻;《愛情的盡頭》亦是如此。
這不僅是一本講述恨的書,也是一本說愛的書;不僅是一本關於信仰(愛與恨,都是種信仰)的書;也是一本好讀又動人的小說,它畫了個圓,從人到宗教與社會,最後又回歸到人的身上,回到無法掌控與預知的命運,回到那個唯有依賴著「恨」才能支撐著自己去「愛」的世界(反之亦然)。
1999年,Neil Jordan導演曾經將《愛情的盡頭》搬上大銀幕,電影做了些許更改,讓原本哀痛的故事多了點補償(對亨利、莎拉、班德瑞克都是如此);我覺得電影改編的還不錯,劇中有場戲曾讓我大哭出來(羞);Michael Nyman為電影譜寫的配樂非常非常動人,原聲帶被我聽到快爛掉,大家可以去找來聽聽。
《愛情的盡頭》的小說和電影我都一併推薦,但我更推薦小說版本,文字實在細膩的驚人,把人的渴望與失落寫進骨子裡去,令人讀完久久難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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