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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08年看Christopher Nolan《黑暗騎士》(The Dark Knight),當時非常震撼而激動,與其說是在那一刻改變了信仰,不如說是在那一刻才離析地認清原來什麼是自己衷心的信仰,只是直到該部電影,才能辯證地確認這份信仰或直覺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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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騎士》讓光明、黑暗與虛無在交互辯證中勾勒出各自輪廓,絕無含糊,絕不容許閃爍其辭,即使放在最混沌、艱難的任何現實處境,每一個選項,作為某種人生選擇,依然打開了各自的視野或說宇宙。沒有妥協,沒有平庸,沒有任何一點有意識或無意識的欺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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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衷心崇拜與渴望的學問:一種具有充分包容與辯證性格,嚴肅低限卻也同時慷慨正向,的哲學;一種真正務實地走進社會,關懷每一獨立個體,卻又始終尊敬個體所無法退出之整體,的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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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因為這樣,現在看George Clooney的《選戰風雲》(The Ides of March),會以為是某簡明版本的演練。這是一個「白色騎士」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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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黑暗騎士》中,Harvey Dent印證了自己說過的「你要不就當個英雄地死去,要不就活到看自己變成壞蛋。」(You either die a hero or you live long enough to see yourself become the villain.)(註),原本耿直而充滿正義感的他,在遭遇中反轉地徹底揚棄原先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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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潔白而高尚的人,必然得在現實的混濁與艱難底淪陷?為什麼終究我們只能「要不就當個英雄地死去,要不就活到看自己變成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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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臘悲劇是終極真理,還是可以看為某種提醒,我們依然擁有超越的可能?關於命運的irony,是否能有別的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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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經歷了《黑暗騎士》,我無法不抱怨《選戰風雲》把「天真」與「純真」給搞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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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的人,很難通過現實的考驗。跋涉過現實稜角立體的紊雜、對立、矛盾、時空的糾結、價值的內外部邊界無明、自我與他人分際的高層次……,越是純潔,將越感到錯亂與挫折。然後他們或者「(隨波逐流地)變成壞蛋」,或者就退出牽涉繁雜的進階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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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純真」,卻是另一回事。純真可以穿透一切現實中最曖昧、最悲哀、最兩難的地帶,純真可以在任何遭遇中surv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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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真」抽離地觀望、追求單向度的美好正確,「純真」卻從最初始就不曾否認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黑暗與曖昧的湧動之所,而以這樣一個多層次、因而必定有缺陷、必定得接受並相處與超越缺陷的自我,很可能從頭就根本無法踏進現實,但一旦能踏進現實,就一定能夠在裡面生存,做出改變與創造。純真的人可以改變世界,而不是被世界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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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戰風雲》中有一些高尚而可愛的人,由於現實中處處是古怪而層疊的漩渦,他們因為不夠世故、不夠警覺、不夠幸運,做出不夠安全的舉動,然後在後來的發展中,這些舉動成為了某種錯誤。他們犯了錯。雖然比起的偉大的理念,這些錯微不足道,然而,當他們越是追求某種純淨、高貴,這些錯誤所將他們拽入的泥沼,就越令人不甘與感覺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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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當然無法接受。然後在情勢裡,無法不任由憤怒或絕望驅動了平庸的行為。其實,那也不能說是「變成壞蛋」,就只是,變成凡人,滅頂地疲於奔命回應局面,而不是去定義局面,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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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一個限定性故事裡,我所擔憂的是,這將再度允諾早就深植在多數人心中的類似「社會真是險惡」、「好人沒好報,人終將學會冷酷」之類的陳腔濫調,Ryan Gosling 飾演的Stephen Meyers 或甚至George Clooney的Governor Mike Morris都背書了某種似乎必然性的悲劇走向。然而,《選戰風雲》只不過示範了天真的下場,那只不過是白色騎士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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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電影《魔球》依據以改編的Michael Lewis同名原著中,有這樣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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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德威廉斯曾寫過一本書《打擊的科學》(The Science of Hitting),書中他將好球帶想像成一個格網,由七十七個棒球組成,然後進一步想像棒球投到這七十七個點,有哪些點他打得好,哪些點打不好。其中有十一個點,全都是偏低、大都是偏外角,他如果揮棒,打擊率平均不到二成七。邦茲曾在春訓期間接受ESPN專訪時表示:「如果你投到我的死角,就可以讓我出局。」問題不在於一位打者是否有弱點,而是弱點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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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棒球行家而言,最具戲劇張力的不是第一球,而是第三球。「純以預期結果來看,兩好一壞與一好兩壞的差別非常大,」迪波德斯塔說。「是所有球數中,預期結果變化最大的一球。面對一好兩壞,大多數的中等大聯盟打者都會變成明星球員;不過面對兩好一壞,他們就會變成貧打的第九棒。大家老說第一球搶好球數有多重要,不過真正重要的,是在前三球中搶到兩個好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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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打者而言,任何偏離好球帶的球,都是讓機率轉為對自己有利的機會。你唯一要作的就是:不要揮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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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揮棒自制力」是教不來的,……幾乎是與生俱來的特性,而且是讓球隊邁向成功最重要的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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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文字帶給我們的是深遠無比的啟示,只是那確實很難、很難,難到會用「與生俱來的特性」來形容。即是「不要揮棒」。當你知道你很會打、你很想打、你覺得這可以打(不管是有把握或想賭一把),你能不能做到「不要揮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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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是怎樣的人,能夠反身懷疑所有人都幫忙確認的自己的天賦?會是怎樣的人,會把每一次的看見,當作新一次的通往看不見?會是怎樣的人,才會在巨量的慾望與現成事實面前,再多屏息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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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是怎樣的人,才能在珍惜經驗、記憶、理念、願望的同時,依然聽從彷彿來自遠古的某種超越性的直覺,從而分裂又併合成具有層次而不再需要扁平一致性的自我,然後以那樣的自我,穿越所謂「現實中的兩難」之類陳腔濫調的迷霧,始終都不必放棄那裡頭最核心、最真實,如鑽石般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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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只能是這樣的人,才可能超越現實。同樣的,只要有這樣的人,現實也將不必是一個悲哀的無解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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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的人,本來就不是現實的對手。現實何其狡猾哪,所有故事的各種進程與面向,精緻或粗糙的話語,確認了或還待改變的心意,還有苦衷,還有資訊不對稱……,讓現實成為最駭人的海溝,吞噬所有原初的潔白與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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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現實,從來都沒有背離真實。只是我們需要另一個diagram,才能探測與走向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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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有兩個脈絡都跟凱撒大帝有關,著眼於不同面向,我比較看成一個巧合,雖然是耐人尋味的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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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騎士》中,Harvey Dent提到這話的脈絡是,在Harvey在一次對話中重申為公眾服務的決心,主張某種更為全權、主導以行使正義的好政府,對話者提醒他現在已是民主國家,Harvey回應以,當年大敵壓境時,羅馬人放棄民主,轉而指定一個人來保護他們的城市,這非關榮耀,而是對公眾的服務。這時未婚妻提醒他,Harvey你可別忘了當年共和國指定的最後一個人就叫做凱撒,而這人從此不肯放手權力。Harvey不服氣也半賭氣地順著說「好吧,你要不就當個英雄地死去,要不就活到看自己變成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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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tascha: But this is a democracy Harvey...
Harvey Dent: When their enemies were at the gates, the Romans would suspend democracy and appoint one man to protect the city. It wasn't considered an honor, it was considered a public service.
Rachel Dawes: Harvey, the last man who they appointed the Republic was named Caesar and he never gave up his power.
Harvey Dent: Okay, fine. you either die a hero or you live long enough to see yourself become the vill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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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George Clooney的《選戰風雲》改編自 Beau Willimon的百老匯劇作《Farragut North》,電影原片名改成「The Ides of March」,ides指月半之時、月圓之日,在三月、五月、七月與十月是第十五天,其他月份則是第十三天,「The Ides of March」指凱撒遇刺的三月十五。莎士比亞《Julius Caesar》劇作中,預言家(Soothsayer)*曾警告凱撒三月十五日要當心(''Beware the Ides of March.''),之後凱撒在三月十五當天又遇到預言家,凱撒不乏嘲弄地說「三月十五已經到了呢(可是我沒怎樣啊)!」(''The ides of March are come.''),預言家回以「是,但這一天還沒結束。」(''Ay, Caesar; but not g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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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或以凱撒的遭受背叛意味某種人世的暗潮洶湧,如同莎士比亞一貫著迷的,人之處在某個基本上根本是幽冥神秘的現實中,所有我們的好強、自得自滿、確鑿、驕傲,終將為生存、現實、神秘所聯手構成的命運本身所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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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The Ides of March」之「命運結論出現之刻」的概念,只是我以為人之面對命運,並不是溫良恭儉讓與自滿決絕的二元選項。我相信會有某個最後之日,相信情節終有完成之時,卻以為主角真正被寫下與寫下,的人生故事,其實是更豐富深奧的;而這份直到最終都不可能取消與漠視的豐富深奧,恰恰是我們在過程中只要足夠警覺、勇敢、純真,就可以拉鋸與命運,的憑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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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othsayer或可以翻成預言家,但我覺得和prophet應有某種更為深層的差異,soothsayer是解讀星象或掌紋等並將之轉換成關於未來的訊息,但prophet似乎是從某一事項的組成、存在本身,可預見其將驅動的特定未來。或也許不必這麼挑剔,但對我來說,這份差別的釐清或也在回應著某種,人之於身處的龐大流動間的某種姿態的拉扯與不同階段或面向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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