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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電影中說,「你從不記得你夢的開始。對吧?你只是突然就處在正中。」
(’’You never remember the beginning of your dreams, do you? You just turn up in the middle of what’s going 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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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在想,所謂敘事的「開始-中間-結束」結構,是否有個比它再更上一層的meta結構?這個「起-中-終」的秩序,是否並非當然,而是某抽象機制介入後,所產出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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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夢中,我們總是直接就在一個場景/段落,沒有故事起頭」,比之現實的連續性,夢是否並非某種獨立的另外狀態,反而才是生命歷經的原始狀態,而我們在清醒時的經驗、記憶,其實是多了一個機制去將散落的場景,整合為單向、線性的連續性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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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清醒時的經驗,是被加工的,那已不再是原始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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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夢境的怪異,反而是提醒我們:一切經驗,原本其實正是那樣「自成一格」的,獨立的一場、一場;上一場與下一場沒有先驗的連綴。若要將這每一場整合成單向線性故事,得拿出單一meta基準線來最適化(optimized),將這一件一件材料擺上去,方向順過、嵌得不漂亮的裁減或剔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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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生命歷經在夢中被保留為「被攝入、轉換、紀錄的模樣」,而清醒時的我們,卻足以另外令定一條抽象的線,編寫一個合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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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所謂我們的經驗,都是從遭遇轉換過來的。轉換過來時,原是獨立、散落的段落(如「夢」),但我們會對這些轉換完成的段落,再行加工,使成單一故事(如「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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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醒時所獲得的這個故事並不是虛構的,但它只是該些段落可能成就的各種線性故事的其中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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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電影中設定了「kick」,指「在夢中夢的情況底,可在某互相對準的cue點,由約好的信號,各自結束所隸屬之該場夢境,此同步化可一次結束套疊的夢中夢中夢,回到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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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面,我們討論「在夢中,我們總是直接就在一個場景/段落,沒有故事起頭」,這是一件事實,只是通常沒有去追問為什麼。上面段落是藉著嘗試去理出某個「為什麼會這樣」的脈絡,來對關於現實的論述進行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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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關於kick,則比較是電影作者的情節設定,非既定事實;但對我來說,它提示的某diagram,回應了我對現實的想法,故在此引之以繼續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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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提醒,相較於上個段落,兩種思考實驗的方向是不一樣的。前者是電影提到了某個事實,我們就該事實去追問,然後重新檢驗我們的思考模式;後者是電影做出回應劇情需求的某設定,但它可作為一靈感標的,讓我們聚焦地,更有效率地,進行「另一種關於現實之理解」的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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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如果生命歷經是一些離散的、獨立的段落,它們可被如何連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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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向線性敘事軸是一種方式,那除此之外呢?或還可例如《全面啟動》中的ki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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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大撞擊可結束夢境,承此事實,電影順勢設定,要同步結束數個夢境,就是當約定信號響起時,每個夢境都要進行強大撞擊;如此它們將會同步結束,直接回到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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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這些夢境,為什麼是「夢中夢、夢中夢中夢、夢中夢中夢中夢…」呢?當然從《全面啟動》的故事來說,我們參與了夢的層層築起,但倘若不談這原本劇情,單憑這些各自自成一格的夢境,我們還能確認它們是一個套疊,而並非一些無關的場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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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不就正在於他們能被「可同步化的kick」,一次收束,回到清醒的基準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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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了嗎?「單向線性敘事」vs「夢中夢」,追究起來,甚至還是同一種diagram,即是用某抽象的先驗/meta軸,將散佚的現成段落串接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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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令我無比著迷。即是,我們甚至不需要新起一套邏輯diagram,就可以獲得新一種現實表述。(換個說法是,只要承認我們現在接受的現實,就也會被迫接受另一種現實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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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的夢中夢情節,之於現實,怎麼會有關係呢?電影中,該些原可毫無牽連的段落,因為同擁有「受重大衝擊就會整個結束」性質,該性質作為同步化的基礎,對之錨定(anchor),紛異的情境可立刻被收斂。這透露給我們兩件事(其實是一個道理的兩個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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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乍看殊異的現實段落,只要找到其間共擁有/隸屬之性質,那就可以是一個同步化的基礎,藉以構出軸線,將原先散落的段落兜進,即收束出單一、封閉故事;延伸而言,當其間有一個以上的共同性質,就也將承諾可收束為一個以上的封閉故事(故事與故事各自成立,互無相容,但也並非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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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 承a,但反過來看,任何單一、封閉的故事,拆解地取走那個中軸,只是一個個獨立的段落。它們可以委身地參與催生一個故事,但任一故事的成立,不但無法質疑該些段落之可創造的別的故事,更無法質疑,每一個段落,始終都保有自己完整的身世與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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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並比兩個橋段,從空間的角度來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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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段A:
出任務前,Arthur給Ariadne建立概念時提到「在夢中,妳可以欺瞞地完成現實中無法實現的建築。例如妳可以創造Penrose Steps/Staircase那樣的封閉迴圈。一種無止盡迴圈階梯。」
(‘’In a dream, you can cheat architecture into impossible shapes. That lets you create closed loops, like the Penrose Steps. The infinite staircase’’)
(即畫家M. C. Escher在''Ascending and Descending''等作品表現的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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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thur領著Ariadne走在持續下降的階梯,佇立,繼續往前走(不是轉身後退,也不是離開到別的平台),原本應該是繼續下降的階梯卻變成持續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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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段B:
任務進行中,在樓梯間的追逐戰彼此爬上一層又一層,警衛追上Arthur,兩人此時緊貼在樓梯轉角平台上,看過去是低樓層的階梯,這時Arthur推警衛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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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推一把,應該會滾下樓梯(而警衛可能翻身躍起回擊),但該場景裡,Arthur喊了一聲「paradox!」,應連結下層階梯的地方,變成了截面,警衛一跌倒,就不是滾下階梯,而是跌出畫外,即掉落深淵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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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比橋段A與B可以說明給我們電影中夢境設計的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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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段A的infinite stairway要如何不成立,以及如何成立?現實中,Penrose stairway是impossible shape,因為現實被認為是「(整個是)單一空間」,意即可由唯一meta點來統攝,如此一來,朝同方向往下走,不可能變成往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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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什麼情況下可以成立?即是建構一場景使來自「數個空間之組裝」,則我們走到甲空間的邊界,轉入乙空間,原先是盡頭的地方,變成了起點,獲得新的meta點所統攝的局面…..。這數個空間結合起來的圖景,使人們錯覺其為「一個空間」,就可成立Penrose Staiway這樣的悖論。
(相對於單一空間之隸屬給唯一meta點,橋段A就像是,我們眨眨眼,每一次重新睜開眼睛就已經被偷渡到新一meta點及其所統攝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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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橋段B,樓梯間的綿延階梯突然消失,變成斷面危崖,這要如何不成立,以及如何成立?承上,現實只能是「一個空間」,一切所在,都從某處延伸而來,也將延伸至另處;當我們在樓梯頂層,身旁必定是一階一階的來時路,而不會是虛空。但假如把這個單一空間,還原地拆解回此一認知:它只是(被單一meta點整合起之)數個獨立段落,如此一來,我們可抽掉任一段落,面前的空間則會立刻喪失其連續性。即,我們所在之處,旁邊可以立刻就是這個其一空間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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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段B中,上個時點,Arthur與警衛的追逐還在整個連續性的空間,但下個時點,那個對峙之所突然就變成組合圖景中的某個獨立框,所以,Arthur喊了聲Paradox,提醒了空間觀點/meta點的切換,輕鬆將警衛推出該框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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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我想的是同一件事:
連續性的事物,其實是諸離散物事隸屬給單一meta框架;離散的物事,當被攏進單一meta框架,可構出某連續性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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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這些原是我們很熟悉的「視覺的深度錯覺」之類遊戲?然而,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錯覺」的理路再反推回來思考,並比兩段落的一來一往間,提示了關於「認識」的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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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橋段A:現實的單一邊界,是否非為真理,而只是meta點所預設的低限?當可變換且連結上不同meta點,原各自一格的獨立單元被整合,「無關」就變成了「轉折」。……依循此一玩法,我們走上的Odyssey,再也不是什麼離家與回家的辯證,而是故事的不斷增生,從而催生了並存的多個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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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橋段B:現實的單一邊界,是否非為真理,而只是meta點所預設的低限?破解獨立段落之縫合邏輯,將拼片取離,故事就會被截斷,無論如何浩大或看似無限,立刻終結。……依循此一玩法,要啟程Odyssey,根本不必出門,只要變換地抽走或插入某個meta設定,就啟動不同的配備與事件。我們隨時都正在「重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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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4.1
空間。認識。所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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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人在哪裡?一切只是結構的洞察、拆卸與變換?似乎好冷酷、好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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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全面啟動》,對我而言,那從非關夢境到底是什麼,而是,藉由不斷回去追究夢的似乎毫不合理,來反省到底是什麼構成了我們所謂的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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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思是,不必被先驗的合理給制約,任何一套邏輯,應該是被看成隸屬給一齣meta框架,而不是主導了永遠而絕對的某個故事。
互相邀約著參與電影中這些過份聰明與冷酷的空間遊戲,你以為我們想要的是什麼?在更下面的地方有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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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要的,是找到「說故事」的規則,然後我們可以破解沈重、濃郁、意義臃腫、毫無立體感,的此一現實;然後我們可以優雅地共舞與記憶、恐懼、夢想、知與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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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要的,是繞過去,把meta遊戲的權柄拿回手裡,由我們來寫定意義,由我們來刪除或變更意義。我們可以輕易忘記,輕易變出沒存在的東西,可以挽回,可以重來,可以找到。我們可以作自己的主人。然後就可以相信。然後再也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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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我們處在一個夢,毫不留神就被設定地陷入夢中夢、夢中夢中夢。電影中有句玩笑說,如果困在某一處50年,那不是很恐怖嗎,對方的回答是,「那得看你是在怎樣的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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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哪裡?多數的我們,總是掙扎著要從某個不喜歡的夢醒來,掙扎著要前往某個喜歡的夢。對這樣的我們而言,空間的冷酷卻乾脆,會是最好的解法,或者也是唯一的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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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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